[拉克丝/薇恩] 将死棋 -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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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搜遍玛洛的尸体,薇恩果然从那贴身的布兜里掏到几枚银币。她把它们带着,在他们平日里砍柴的那座山头的另一侧,拦了一辆回城的马车。所幸这里的军人做工时,穿的是另一套不带肩章和标记的麻布制服,就算这样,薇恩还是把制服外套反转过来才套在身上。跳下马车的空当,她开线的裤脚蹭到了一条紧靠着车门的天鹅绒面长裙,裙子的主人尖声叫着,薇恩真切地听到耳里,却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没有时间理会这种聒噪的路人,已经有一丝惨白的日光隐约探出地平线的那头。马库斯先生长了一张睡眠差劲的脸,如果不再抓紧,田野里的鸡鸣与上工的人群们闹出的噪音,一定会让他在自己绕进后院,攀上墙壁之前,就顶着令人不悦的黑眼圈站在窗边,用不属于他的茶壶与杯子泡那些该死的廉价茶叶——所幸今天的鸡鸭走兽都相当识趣,等到马库斯先生睡醒的那一会儿,薇恩已经给手里的家伙装好了弩箭,瞄准了马库斯先生的太阳穴。他一瞬间惊醒,但没有力气做出更多的反应:“肖娜?今天是几号……你的假期应该还没到,你是怎么——”

  “闭嘴,你这条老狗。”

  弩箭在马库斯闪躲的片刻钉上他布满胡茬的左脸,马库斯惊吓间掉出床铺,在地板上一边嚎叫一边痛苦地翻滚,像只被烧了屁股又哑了嗓子的鸡。除了从玛洛那里抢来的手弩,薇恩的背上还带着她每天都在操练的斧子。她轻蔑地笑了,抽出斧头握在手里,对准着马库斯先生干柴一样的脑壳,无比娴熟地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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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熟悉到近乎麻木的梦境中醒来,天光已经大亮。薇恩已经太久没有在这样明亮的环境中睡醒。阳光加上雪地的反射映照在天花板上,连空气里的细小灰尘都无法遁形。过午前家里居然这么安静,甚至可以听到依稀传来马蹄与车辙压过雪地的声音,不知谁家警觉的小狗被引得吠叫不停。床底的木板被薇恩起身的动作压出轻微的咯吱声,意外地相当刺耳。

  右臂被别在身前,掌心向上,已经有些麻了。或许是睡得有些着凉,薇恩动了动手臂,不自觉地搓了搓呼吸不畅的鼻尖——手指上残留着的气味像一记重拳打中她的小腹,而拉克丝也在她没注意到的期间张开双眼,正学着自己的样子,把手掌捂在面前偷偷笑着。

  那双手臂上因为奔逃剐蹭出的伤痕和淤青,在明亮的日光下泛着更加清晰的青紫色,但脖颈与胸膛上的那些——薇恩腾地坐起身来,用手指耙着脑后打结的长发,但明显越耙越乱。面前的地上是拉克丝脏兮兮的礼服和内衣,昨晚被她随意扔在那里,上面沾着的泥土已经被晒干了。

  “那条裙子不能穿了,我给你找新的。”  她声音飘忽得像是从房间的另一端发出的,在这回声一样的解释传回自己的耳朵之前,身后的女人已经披着棉被,轻轻贴上薇恩僵直的背后。拦在她腰间的手背上透着些淡青色的血管,薇恩忍不住把手覆上去,好像这样可以更暖和些,但又惊异于这样的动作一夜间就变得如此自然。恐慌从肌肤接触到的位置迅速萌生,像被热油烫伤时的剧痛一样迅速扩散开来。

  或许是因为天气严寒,埋在被褥中的拉克丝带着些鼻音:“你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追来,是不是?”

  “不像有人来过。”薇恩想了想,慢慢地答道,“如果他们在找人,不可能这么安静。那些守卫吵得很,如果他们想要找谁,不管你睡得多沉,他们都有办法把你弄醒。”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她挪了挪脸颊的位置,“这边院子的后墙全都一样,如果你不救我,我就死在那儿了。”

  不会死的。薇恩低头在心里回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那个时候拿着本身也落灰了的掸子,鬼使神差地走进父亲的书房,也许是因为新年间没什么活计,让她想要打扫那里,也可能是想确认一下藏在书柜的地契和单据还好端端地呆在原处,然后就透过有些漏风的窗户,注意到了徘徊在楼下的奇怪影子。

  “我可以在你这儿多呆一阵子吗?”像是见不到她的反应,拉克丝有些退缩地问道,“我……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但是我会打扫,简单的食物也能准备……”

  薇恩却拍了拍她的手背,用反问打断她的问题:“你还能去教会吗?”

  “教会?不……近期肯定不行,我会被他们抓到。”拉克丝的声音越来越低,她不知道卡希娜在被皇帝监管之外之外,是否也与冕卫家有所联络,再加上宴会里遇到拜恩格罗大公的事情,与教会有关的一切都让她惴惴不安,“我可能以后也没法再去了。”

  “那没问题。你继续帮我做一些事。你那份佣金我会抽走一些,这样你就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好家伙,你真的吐了皇帝一身?”

  听拉克丝眉飞色舞地讲完,加兹拉放下手里的擦布和酒杯,看了看靠在一旁憋笑的薇恩,忍不住也咧开了嘴,“你可真行,我只见过往皇帝的车队上丢马粪的,当场就被按住带走了。亏你还能跑得出来。”

 拉克丝一边笑,一边偏头向薇恩手臂的方向靠过去。这是她最近的新习惯,每当说完一件好笑的事情,就会转过身来,像现在这样把脸磕到薇恩的胳膊上——幸好加兹拉的注意力离开了柜台边的两人,回到了他手上那只酒杯,他眯着眼睛,对着光把它表面的花纹擦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有些锈迹在跑来跑去地跟他捉迷藏一样。

  “只不过那是上一个皇帝的事儿了。现在外面报纸上的照片儿,那些乌泱泱的人头,全都是皇帝自己的人。那小家伙,”加兹拉毫不避讳,“还不如他爹,根本不敢见人。”

  “见人做什么?让人们再多喂他吃几只老鼠?”薇恩也嘲笑道,“先王去世才几天,护城河就挖了两倍宽,生怕谁能游过河去要了他的命似的。”

  “照片儿?”拉克丝消化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你是指去年皇家工匠制出来的那台能‘照’下东西的新机械?在报纸上报了小半年的那个?”

  “什么新机械?这在人家皮尔特沃夫是人手一台的玩意儿!”加兹拉忿忿不平地哼道,指着背后空荡荡的的货架,“这里原本应该有三台,全都在城门口被那些狗给我扣下了。”

  “那些货私人根本运不进来,尤其是东边那两座半岛的。关口查得又慢又严,还要求货物和人分开走,说是方便检查,东边城门那两道门洞,一道走客、一道走货,老板从客门进来,在城门边找个店,住到第二天傍晚,卫兵才能审到他的货。”

  “你知道兰顿和伊森为什么今年不在这做了吗?”加兹拉狠狠地摇着头,“因为皇家商团根本不走那道门,他们向北拐到青牙山脚下,不用审货,时间短上一天不说,酬劳还高。除了他俩,还有几个没被联系到头上,反而上赶着报名,想被选进皇家军去的。私人商队是越来越难做了。”

  “没办法的事,由他们去吧。只要口风够紧,一切好说。”杂货店私下经营的那些活计是见不得阳光的,薇恩理解这份担忧,“皇家商团确实阔绰,但不能长干。佣金不知道能高到几时,到时候保不住把自己都搭进去。”

  “他们说到明年这个时候,你这样的猎人也得有执照,才能继续护送商队了。”加兹拉终于擦完手中的银杯,“想考执照,要验明你的身份,连你的家族资产都会盘查一遍。你说可笑不可笑?”

  猎人把柜台上的任务纸翻完一遍,苦笑着把它们叠在一起,递回柜台里。她已经习惯了在年关将近时,最大的主顾——商队会陆续进入休养和盘点的阶段,不同的是,今年还在活跃的商人都不如以往那么多了。收入几乎被砍半,她为此尝试着参与了几次皇家商队,那些刷着新漆的马车被印有雄鹰和盾牌徽标的蓝色绸布裹得严严实实,骑兵像放牛一样傲慢地驱赶着猎人们,没有人愿意开口多说一句话,他们甚至不允许猎人们与擦肩而过的行人有视线接触。不知是不是自己没睡够,薇恩分明看到那被绸布包裹住的窗口里探出一只手的轮廓来。


  所幸薇恩的手中还有些结余,足以应对拉克丝这位像流浪狗一样突然闯入的住客,而这位流浪狗女士也像是在意自己的开销一样,会赶在薇恩注意到之前清扫屋子——除了从门扇来看最像是书房的那一间;也会在晚餐后,从炉膛里掏出两只熟透的红薯,带着黑乎乎发皱的表皮,递到薇恩手里。

  “你怎么知道我地窖里有红薯?”薇恩起初被吓了一跳,“还知道我家地窖在哪?”

  “地窖不都在差不多的地方吗?我们家也屯这些。”拉克丝耸耸肩,“山区冬天的雪比这儿厚太多了,下起来几天都出不了门。雪被清理出来之前,我们都变着法儿做红薯吃。”

  薇恩双眼圆睁:“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家庭还不至于落魄到那种程度。”

  “我们住得偏,很难请人,好多事都得自己动手。蔬菜也买不到,后来爸妈就自己种来吃……像那些红薯叶、萝卜缨,我如果不捡回给星焰吃的,就全被我父亲扔进堆肥桶里去了。”拉克丝越说越快,“他们还留过一个小片地给我,让我随便往里种些什么都行,后来我们在地里玩,莉比想歇歇脚,随便往地上一坐,结果地里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一个好大的西瓜,她刚坐下去,西瓜就爆炸了……”

  注意到对方掐着腮边,忍笑注视着自己,拉克丝脸色暗淡了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你别笑话我,薇恩。我一点也不想回去。”


  注意着守卫的动向,拉克丝不敢四处走动,最多也只是铲铲前门与后院的积雪。薇恩家是附近街区里唯一一家没有马和马车的,铲雪的工作相当轻松。年间没有见血的活计,只能接到寻人寻物的委托,薇恩挑了一张替人寻猫的纸条,或许是因为任务的内容过于滑稽——更滑稽的是当她迈进家门,意外地发现纸条上描述的那只黑脸白胡,十分富态的小家伙正坐在炉旁的地面上。拉克丝拿着一块苹果皮向它脸上伸着,但那明显出身名贵的猫咪端坐在角落,顶着一副优雅且嫌恶的表情把头拧向旁边。

  薇恩揉揉眼睛,“这是我委托上写的猫。你从哪找到它的?”

  “它就在门口,我扫雪的时候跟过来,我就把它抱进来了。”拉克丝十分不舍,“有人委托你找它?我们必须把它送走吗?”

  “她主人可花了十二个这个在找她。”薇恩举起纸条,手指比出一个金币的大小,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主人住哪?我们现在就去。”拉克丝一把将苹果皮扔在一边,拍拍裙子站起来。


 但也不是每天都有十二个金币从天而降,薇恩不告诉她吃食和家用的花费,只说现有的积蓄足够她一直在这里住下去,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到冬天结束,工作自然会来。但屋子里的陈设却不断地被搬到楼下,特别是拉克丝用心打扫着的弗蕾的房间——那些织法特殊的毯子,格外结实的摇椅,甚至包括薇恩一人都搬不动的五斗柜,都被卖给了附近的住户。屋子里的旧物几乎被清空了,薇恩却还在悠哉游哉地收拾着,偶尔出一趟门,也带不回什么值钱的委托,上门买走旧家具的,与单纯在宅子里逗留、交谈一阵的访客倒是越来越多。

  “我记得你说我们没有财务问题……” 拉克丝原本不愿多问,但这种日复一日的惊慌让她寝食难安。她甚至开始在打扫的间隙在屋子里一圈圈地绕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样,直到薇恩把她喊住,她才如梦初醒一样停下步子——“照这样一天卖一件,不用开春,家里就要被搬空了。”

  “那都是用不着的,我原本也想卖掉些东西。”薇恩解释道,“你不想带着这么多桌椅板凳搬家吧?”

  “搬家?为什么?有人发现这里了吗?”

  “和你没什么关系。其实如果你再晚一些找来,这间房的主人可能就不是我了 。你都想象不到有多少人,给了多高的价钱想要抢下这里。”

  预料到拉克丝会因此紧张,薇恩干脆把她带向台阶,将她引进那间在打扫时会刻意避开的书房。推开厚重的房门,薇恩绕过房间中央的书桌,走近墙边两面高到几乎接触到天花板的书柜,从那片黑漆漆的书海中抽出一本,背对着门检视起来。

  拉克丝避开地板上凌乱的纸团和杂物,轻声跟在薇恩身后环视着屋子。原本该铺在地板中央的地毯被扯到墙边,松散地卷着,门边的角落被一块颜色与护墙板别无二致的麻布遮住,布角处露出一截细瘦的桌腿,像条被打断的人腿一样歪在那里。书柜与房顶之间的有些龟裂的墙面上,整齐地排着许多与冕卫家的十分相似的画框,只不过那些画框都是空着的,甚至有几片的角落因为拆卸过于粗暴,已经明显裂开了。

  “那些都是要扔的吗?”拉克丝小声问着,“你要把这里卖掉?”

  “没错。买主都已经找好了,是个出手爽快的木匠,等开春大路上的雪化开,就准备往里搬了。”

  薇恩应着,摊开手中的书本,将里面夹着的单据展示给对方。紧迫的交房日期明显让拉克丝的神态更加不安,她握住侧面的裙摆,不自觉地搓揉起来,捕捉到这样的小动作,薇恩却莫名觉得满足。

  “这么快?可屋子里有这么多书……”拉克丝望着她,“你会去哪儿,要离开德玛西亚吗?”

  “都是些民俗志怪,没什么意思,留给他了。” 薇恩细微地撇撇嘴,“喜欢就留着,不喜欢的话,后院反正还有个大柴炉给他用。”

  “那多可惜啊。”拉克丝犹豫着靠近两步,但又转过去把脸朝向书柜。她好奇又有些胆怯地摸着那些大都空空如也的书脊,满墙的神秘典藏里,只有寥寥几本上才贴有小小的标签。“你都没让我知道这个书房,这些都是你的?”

  “是我父亲的。”薇恩别过头去,目光落在手中的书本上。她总觉得这些书页上有股硫磺的味道,除了需要藏匿折子和单据的时候,她一本都不会翻开,更别说窥探里面的内容。这样晦涩的记载和奇异的插图,伴随着一些抑扬顿挫的朗读腔调,和属于父母的朋友的哄笑或者惊呼,这些令人不快的东西,总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拼命想要集中精力的时候,穿过墙壁,突然冲进她耳中。

  她的小流浪狗女士正摸向书桌,鬼使神差地在书本上积攒的灰尘与油污里翻出一块同样积灰的木头名牌——她一定以为这是恶魔的杰作吧。薇恩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平静地望着小流浪狗的神情急转直下,因为名牌上烫着的名字——姓氏是自己的没错,但名字的部分被砍上了无数深重的刀痕,早就分辨不出那是属于父亲的了。

  “我带你去看看吧。”薇恩突然说,“我找好了要去的地方,比不上这儿大,但比这儿安全多了,没有人能追到那里。你可能都不需要回来,因为我交接完这边的事情也马上会过去。”她一口气地说完,好像怕被打断,好像一旦被打断,所有的计算与规划都会瞬间化为泡影一样。

  船票自然是在说这话之前就准备好了的,两张三天后去往铃塔瓦岛中转站的船票,整整齐齐地叠着,夹在与藏地契用的同一本书里。拉克丝几乎是立刻就开始整理行装,这样的反应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她踏着小跳步,轻快地打好衣服的包裹,抱起来摸了摸,忽然忧愁地放下:“可是我需要带药……药都放在家里。”

  这让薇恩有些错愕和不快:“要哪种药?我去买回来。”

  “都是需要处方的药,”拉克丝忧虑地掐起右手,“止疼的,和心悸的。处方也没来得及带出来……”

  “不需要处方,告诉我药的名字。”薇恩叹气,“都是可以开出来的。”

  但门路不明的药片并不能让拉克丝安心,她打开薇恩带来的两个巨大的玻璃瓶,倒出里面的药片仔细辨认,最后就着水吞了一颗,直到四肢弥漫起那种熟悉的瘫痪般的感觉,她才跌跌撞撞地坐回床头,紧绷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与药一起带来的还有两个拴着细绳用来随身带药的小瓷瓶,趁拉克丝还在迷糊,薇恩往瓶里装了几粒药片,挂到拉克丝脖子上,还顺手拨了两下。瓷瓶被碰得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薇恩愉快地坐到她脚边:“还挺适合你的。”

  出发那天码头的人多得异常,登船的通道活像集市上装鱼的木桶,旅客一层层叠在桶里,仰着脑袋拼命呼吸,在喘气的间隙里烦躁地嚎叫着。通道和检票窗口间的栏杆随着人群的蠕动绝望地吱吱作响,拉克丝披着厚重的围巾,为了隐藏相貌,连长发也通通塞进比头大了一圈儿的毛毡帽子里。她像只歪斜的麻袋一样被薇恩一路钳在身边,船只到达换乘的小岛时,人已经快站不住了。

  “这里是哪儿?我太闷了……”她不停地把围巾往下扯,剧烈的海风猛地灌向她的脖颈,激得她直打寒颤,“我们还没到吗?”

  “巴尔登岛的中转站,我们已经出了德玛西亚了。”薇恩也满头是汗,“下一趟船马上就到,上船后你可以再睡会儿。”

  没想到下趟船虽然暖和,船舱里空间却异常狭窄。巴尔登与铃塔瓦岛之间的客船与德玛西亚的完全不同,几乎都是铃塔瓦岛的居民自己运营的。两人一路踢着其他乘客的腿脚,坐进船尾仅剩的靠着过道的座位。薇恩把拉克丝的脑袋往自己的肩上靠了靠,想让她呼吸得不用那么吃力,低头却发现她紧闭着双眼,手正握着胸前的药瓶,一下下地抠着盖子—— “老板娘!”薇恩举起手,“有没有水?”

  隔着手套都能握到拉克丝剧烈的脉搏,在服下药的片刻后,那心跳声又变得异常缓慢。薇恩扶着她的脑袋,放倒在自己腿上,替她摘下帽子。她惨白的脸上满是湿哒哒的碎发,呼吸也相当微弱,几乎要停了一样。薇恩忽然松开了扶着她脑袋的手,任由拉克丝的头颅向下歪去,她睡得昏死,头向着薇恩的膝盖怪异地扭在一边,丝毫没有察觉。

 “我在干什么……”这样发呆了好半天,薇恩才慢慢地把她的头摆回大腿中央,念叨着擦掉拉克丝满头的冷汗,用斗篷把她裹得更紧了些。  

  

  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拉克丝大致记得自己被架着,晃晃悠悠地穿过一些刺眼的阳光,嘈杂的叫卖声和坑坑洼洼的街道,而她现在正窝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床大得足够睡下三个自己。房间相当简朴,床尾摆着一只五斗橱和两个硕大无比的储物箱,薇恩的手弩、匕首和短斗篷就挂在的储物箱上方墙壁上。屋外飘来一股只属于海边的鲜香味,她起身,探出脚踩向地面,但把什么硬邦邦的东西踢到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是一只灌满热水的铜壶,装在棉布袋子里,看来暖和的被窝都是拜它所赐。

  房门也就在同时被推开,薇恩罕见地套着条灰扑扑的围裙,手里攥着一条毛巾站在那儿:“这么快就醒了?”

  那鲜香味儿是炉火上的陶锅里散发出来的。拉克丝跟着挤到炉灶旁,那里摆着两碗还没来得及端上桌的清汤。金黄色的汤面上浮着海带和青葱,薇恩端起其中一碗,拉克丝便捧着另一碗,紧跟着她来到餐桌旁,坐到她对面。桌上与薇恩原本的家中一样,铺了红黑格子的桌布,上面摆了一盆她在皇帝的宴会上见到过的金色果子,还有一只倒扣的铁桶。薇恩把桶挪到桌中央,里面扣着是一小盆手掌大的牡蛎,还没被撬开,一只叠着一只,在盆底的冰块上堆出一个小小的尖,把拉克丝看得目瞪口呆。

  “地窖里其实有起泡酒。”薇恩落座后摘下眼镜,在桌布上擦了擦,“但看你晕成这样,就做了汤,酒改天再说吧。”

  “我们可以这么奢侈吗?”拉克丝瞪着那盆牡蛎,犹豫着拿起勺子,向着碗中的汤捞了几下,发现汤里的并不是什么昂贵稀有的食材,只是普通的土豆和胡萝卜块时,才松了一口气。

  “那土豆是上个房主留下的,现在地里还埋着一些。”薇恩取过一只牡蛎,垫在餐巾上,一手握着事前准备的牡蛎刀,试探着撬向壳的接缝——但紧接着就是一声遗憾的惊呼,她把碎裂的牡蛎壳放回自己面前,从桶里另取了一只,换了个方向撬了起来。

  “我不是说这个……” 第二只牡蛎递到面前,雪白的蚝肉几乎占满了整个壳身,甚至不用任何配料就已经风味十足,拉克丝双手接过,却难以下口,“你一直不明确地告诉我,我到底还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从前我可以在教会查到很多东西,但现在——你也知道我是怎么跑出来的。”

  她忧愁地低下头:“对不起……在这种时候说些扫兴的话。但我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脉,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用处。”

  “……没关系。”薇恩好像被烫了一下,“加兹拉在这边有个朋友,和他做差不多的事情。我刚刚去找过他,只那家伙出海去了,他大姐说他两个月后才回来。”她顿了顿,皱着眉头搅着碗里的清汤,把成块的胡萝卜戳得粉碎,“你是个法师,自由的法师在佣兵市场里很稀缺。”

  “真的吗?两个月后……”拉克丝抬眼,“我上船就晕成那样,也能一起出海吗?” 

  “习惯就会好了,商船和旅船不一样,人少得很。”薇恩耸肩,“这边的商船很多,尤其是和德玛西亚之间的。不过我们不用在德玛西亚那边下船,起码不用过关口,只要保证路上平安就好。”

  “商船……”拉克丝把头低了回去,她终于能吃下那只等待已久的牡蛎肉,入口冰凉又鲜甜,是在德玛西亚北方的内陆绝不可能品尝到的奇妙口味。印象中唯一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味道,是先皇的宴会上煮熟的牡蛎浓汤,但一时又想不起那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牡蛎味儿了。她忽然笑起来,“你知道吗,我从小一直以为这里是德玛西亚的叛乱区,根本没想到居然还有商船,还能登上这座岛,吃到这儿的海货……”

  “谁不觉得这儿是叛乱区?我在兵营里也一样,长官天天训话,‘征服者之海猩红的浪涛都是我们德玛西亚将士的鲜血’,说总有一天会把这儿打回来,我甚至不是个德玛西亚人。”眼见拉克丝听到这里会心一笑,薇恩也笑出声,顺势把一个新开的牡蛎递了过去,“……直到后来我父母开始做些这边的生意,我才知道,都是狗屁。”

  “我真的……”拉克丝扶着额头,“我还以为自己看了很多书,知道得特别多。你知道吗,上个月回家的时候,我还读了一本这里的岛志,那上面讲了好多这里的风景风俗,还有和我们差不多的教堂,比德玛西亚,比我家那种除了大雪还是大雪的地方漂亮到不知哪里去了……我还在想这些东西,这里的人如果被困在战争中的话,那得多难过,结果——唉,这里居然这么热闹。”她瞥见桌角的烛台旁堆着些钱币,顺手拿过两枚,检视着上面的花纹和数字,“你看,我连这里的钱币和德玛西亚是不一样的都不知道。”

  “眼见为实,你又没有机会出来,趁这两天你一定得出去逛逛。”薇恩的语气似乎带着点得意,“我们时间充足,书上看到的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多呆一阵子也行。”


  那座与德玛西亚隔海相望的灯塔,就在住处视野可及的地方。拉克丝带回家的那本岛志上,只提到它是铃塔瓦岛上著名的景观,岛上最大的公共市集就在灯塔附近,却并没记下它为什么如此特殊——岛上其他灯塔的白色塔身,都只是普通的白水泥浆,但只有那一座的塔身是只由亮白色的禁魔石砌成的——没错,禁魔石,铃塔瓦岛的岛民仿佛不知道这石头的珍贵似的,从灯塔到教堂,甚至一些锅具器皿,由这石头制成的东西随处可见。

  集市沿着海岸的栈桥远远地展开,桥的另一侧乍一看去与栈桥的木头过道一般无二,仔细看才知道那原来都是绵延成片的渔船和商船,一条挨着一条,像是延伸出海的陆地一样。船身披挂着五颜六色的棚顶,还能看见稀疏的炊烟,带着令人愉快的鲜味儿飘出船外。虽然天气不算晴朗,商铺间也有不少空档,但商品的品类已经足够让人眼花缭乱。从新鲜瓜果、风干的鱼虾,到鲜艳的服饰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拉克丝在一个摆了文玩与旧书的摊子前停住脚步,拿起一本画册样的东西翻了翻,又换了本厚一些的,轻轻抚摸着封面,一页页地翻了起来。

    “德玛西亚已经没有这样的书摊了吧?”薇恩翻开她刚刚放下的那本画册,开篇就印着一张铺在倒五芒星上的复杂法阵,她皱了皱眉头,合上画册把它放得更远。这里的旧书飘着一股与父母的书房十分相似的硫磺气味,正因为这种不受管控的书摊在德玛西亚是严令禁止的,那些早就禁售了的书册,有着父母相当喜欢的题材,一半以上都是从这里的市集上淘来的。

  “我没想到这里居然有这本……”拉克丝从手中的书本里抬起头,眼底闪着兴奋。她把内页亮向薇恩,里面的文字是剧本与歌谱穿插的格式,开头的十余页则是精美的插图,上面两位面容相似的天使,发色一深一浅,亲密地相视而坐。深色那位坐在荆棘丛中,明显像戏剧里的反派;但她的手被那位身着铠甲,扮相正派的天使牵着,漆黑的长发也与她柔顺的浅色发丝编织在一起。

  “这是德玛西亚传出来的吗?”薇恩指着浅色的天使,发问的同时发觉脸颊有些发热,“这铠甲有点像双翼守护神的雕像,特别是黎明之城东南边广场上的那座。”

  “对吧?这是我祖母那个年代的音乐剧戏本了。”拉克丝把书本递了过来。封面几乎全白,只在中心偏下的位置印着戏本的标题,《观星者》——“我在家里找到过一本,差点就被父亲给烧了。父亲说那是他大姨母小时候的音乐剧,剧本就是在戏院门口买的,里面还夹着当时的戏票呢。”

  “这画和雕像也没那么像。”薇恩轻轻翻开书页查看,大概因为年岁久远,那纸张捏在手里的触感十分脆弱,仿佛随时都会化成粉末似的。她用手在脖子一侧比划了两下,“广场上那位的头发,一边像是被削掉了一样。”

   “故事也不一样了。”拉克丝伸过手来,指着荆棘丛里那位天使,“双翼守护者的诗集里,她那染魔的孪生姐妹,被她引来烈火烧死的堕落者,就是这一位。”

    “就是蒙面女士吗?”

  “是的,但她在这剧本里是有名字的。”她向后翻了一页,插图上双子天使的父母站在远处,凯尔怀抱着一只可以遮住她全脸的头盔,面容悲伤地跪着,堕落者则抱着她的脸颊,亲吻她的额头。薇恩惊讶于那个年代的插图竟然能做得如此精美,又觉得图画上的姐妹亲密的样子让她无所适从。她的视线躲开两位天使的身躯,落在图画旁的注释上:“那这本讲的是什么?莫甘娜,这是堕落者的名字?”

  “是,这本其实……”拉克丝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注意到书摊里侧胖胖的老板娘正笑眯眯地望着这边,连忙合上剧本,将它放回原处,轻轻揪着薇恩的袖口向下一个摊位走去,“是凯尔离开后,天空中出现了代表着她的星座。莫甘娜追着星座,走了很远的路途,把她找回来团聚的故事。”

  “你不买吗?”薇恩疑惑地回头,正好撞上老板娘的视线,对方甚至友好地挥了挥手,她禁不住翻着眼珠,一边擦汗一边把身体转了回去。 

  “不买,我看过很多遍,后来把书送人了。”拉克丝说,“教会给贫民区派发书籍的时候,我把那本带着给了艾尔雅,就是独居在城郊的那位。”


  时间刚过正午,市集就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摊贩们纷纷收拾着货品,陆续回到船上,或者徒步离开。从市集搭马车,向岛内最高的那座火山行进,不出一个小时就可以抵达山脚的徒步步道。岛志上记录着这是座早已停止喷发的火山,山间有岛上唯一一座光照者教会建造的教堂,是为了服务当时在这作山里工作的德玛西亚商人和军队而建造的。“这里离海边和城市中心已经很远了……”拉克丝在书上看到这些记录时就十分诧异,“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教堂会在山里,还是唯一的一座。”

  马车在无法继续行进的地方把二人放下。但她们还没走出多远,森林中就生出了薄薄的雾气,紧接着就是细密的雨点,擦过树顶发出沙沙的回响,脚下的石阶很快就湿透了。二人迅速地把抱在手里的斗篷抖开,披在身上,低着头爬上一段石阶,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相当宽阔的平台。平台地地面被铺了混着碎石和沙砾的灰浆,而那座记录中的小教堂,像德玛西亚乡村随处可见的那些一样,带着灰白色的石墙和相当显眼的小尖顶,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薇恩瞟了拉克丝一眼,“看来你们教会思虑深远,这教堂专门建在山里,就是为了给你们躲雨的。”

  被雨困在教堂前厅的自然不止她们,在二人站定后,又有两三位旅人小跑着从她们身边穿过,推开虚掩的大门,径直走进中殿里去。树顶的乌云聚积得越来越厚,拉克丝牵着薇恩,也跟着那几位来客钻进大门。教堂里的气氛也并没有那么严肃,访客稀稀落落地坐在中殿的长椅上,有两位修女装扮的老妇人就站在门口的位置小声交谈,见到探头探脑的拉克丝,高个儿的那位忽然对她来了一句“太突然了!这雨下的。”

  “什么?”妇人奇特的口音让拉克丝愣了一下,“下雨!”那人指着天空做出遮住头的动作。拉克丝恍然大悟,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呀!突然下雨了!”

  “就在这儿吧,不要进去了。”薇恩一脚跨在门口外面喊住她。她点点头,像个会跳的麻袋一样蹭回薇恩身边,目不转睛地盯向她的双眼:“可是有点冷,你的眼镜也起雾了。”

   眼镜上分明没有那么多雾气,薇恩垂下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把眼镜摘下来,敞开斗篷用袖子擦了起来。她也不知道拉克丝为什么要盯着她捏着镜框的动作,只好把视线躲到远处,正巧望见方才的两位修女,她们也从中殿里迈了出来,矮个子的那位停在了在走廊的立柱下,高个儿的则转到教堂的另一边,片刻后取了一把树枝编成的笤帚走过来,一下一下地把积水扫向走廊外面的灰浆地上。

  走廊外教堂石碑的底座还在,但石碑缺了大半,只留下一个破碎的底座,似乎没有人想要去修缮它。前厅外墙上挂着一排画框,里面裱着些文章,还稀疏地配着几张说明图。拉克丝没有继续看她,而是读起了那些文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些文章记录的似乎是一些有关教堂的历史,与禁魔石的来历的内容。薇恩读了两行只觉得头疼,也兴致缺缺,她拍了拍拉克丝,“如果等下雨还不停,你就把我们传送回去吧。”

  “传送?……可能不行!”拉克丝从墙壁的文章中抬起头,苦恼地望着立柱和屋檐,“我们得走远一些。”

  “为什么?”

  “是禁魔石呀,你们没法在这里用传送。”那位高个子的修女接道,她不知不觉间已经扫到了二人身旁,用眼神指了指拉克丝,“那位小姐已经感觉到了,对不对?”

  “想要施法的话,从你们来的方向回去,走到马车下客的位置不要停,右转向前,走到有路牌的地方,传送术就可以起效了。”修女热情地笑着,她矮个子的伙伴跟在一旁,虽然面无表情,也一语不发,眼神却不像面容看上去那么冷漠。她瞥见薇恩在斗篷下不断拍着拉克丝的手臂,补充道:“别害怕,这里的人是不抓法师的。”

  拉克丝有些意外地笑着,点点头向她们行了个礼,但立马察觉到异常:“不抓?你怎么知道我们那里的法师会被——”

  “只有德玛西亚的法师才是这副样子。”修女把笤帚像拐杖一样立起来拄着,“这里时不时就会有一些像你们这样的人,我们两个也是这样过来的。”

  “对不起,我忘了这里原本是光照者教会的教堂。”拉克丝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做了教会的人们互相问候时的手势。 

  “这里跟任何教会都没有关系了。”高个子修女说,“只是个给路过的人歇脚的地方,我们两个在这儿也无非是收拾和打扫,顶多是接待一下你们这样的旅行者。你也看到墙上的那些字了,”她指着矮个子的伙伴,“那些都是她抄上去的。”

  “她不能说话,是被除魔师毒哑的。我们是跟着军队出来的,我是教会的人,她是个法师。”矮个儿修女神情平静地望着她的伙伴,在她说话的空当,注意到其中一个画框上卡着一片枯叶,便缓慢地走过去,伸手把叶片取下。高个子指着她们过来的反方向说:“年轻人应该是不知道,从这教堂向北走,就是这上面写着的,当年开采禁魔石的矿井。当然现在已经废弃了。”

  “开采禁魔石……那意味着当时铃塔瓦岛和德玛西亚的所谓‘贸易’,就是这些?”

  “是光盾三世即位不久的时候吧,我们那时候比你俩还小。先在海边的军营里住了一个月,然后军队就进山来开采了。一开始照顾的都是过劳的和受伤的士兵,后来慢慢地,那些当兵的就都不干活了,留下来的都变成了监工,军营也越建越大,还来了个总督,管着所有的人。采石头和运石头的全是在这当地招的工,因为便宜,半座山都被他们挖空了。工人饿着肚子也去运石头,天都不亮就去运,人倒了就送到我们这儿来,就这样呆了半辈子。”修女语调平稳,像是已经讲述过许多遍了似的,“跑是跑不掉的,他们就地取材,用禁魔石建了这座教堂,我们敢从这扇大门踏出去一步,都会被拖回来打个半死……我们这样的人落到士兵手里,你也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直到后来山上下了一场压死人的暴雨。采石场整个儿被塌下来的山石和泥土埋住了,活人是一个都没挖出来。”

  “暴雨?”拉克丝搜寻着自己关于岛志的记忆,“那就是他们写的叛乱的开端?”

  “是,但不止是暴雨,就在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有整整五船禁魔石,五船,装了足有八船的石料。”她伸出一只手掌,又添了一只比出数字,“从码头出了海,就沉在路上了。船压根没能开到德玛西亚,残骸也没能漂回来。”

  “然后呢?”拉克丝追问,“他们怎么会这样罢休?”

  “是啊,那总督亲自到教堂里来,召集了幸存的士兵,说是当地人故意把山体凿成容易坍塌的样子,必须要让岛上的长老会出来谈判,让他们赔偿。我俩和一些姐妹感觉不对,趁着黑夜跑出去,在山里躲了一个多月,后来跑到了当地人家里躲着。有很多新的德玛西亚人在这期间登录了,但根本没能打进来。”修女缓缓地说,“铃塔瓦岛有自己的民兵团,那些死了的工人,家里人正憋着这一口恶气。本来只想卖些石头赚钱,没想到禁魔石越卖越贱,还死了那么多人……总督最后被他们吊死了,长老会的人也因为放任德玛西亚人进山采矿,全部都换掉了。我们两个,还有一些姐妹,因为没去过采石场,只是帮工人们准备饭食,治疗伤势,所以才没被赶走。”

  “能来听我说话,我们真的很高兴。”二人临走时,矮个子修女把两块印着花草纹路的手巾塞进她们手里,紧抿的嘴唇露出一点放松的微笑。高个儿伙伴守在她身后说着,“我们半辈子都砸在这里了。有人来听,来看到这些事情,我才会觉得从那帮家伙手里稍微讨回来了一点。” 

 “以后都住在岛上了吗?你们还会再来吧?”修女相当不舍地追问,但拉克丝给不出确切的回答,甚至在出神时偶尔想到这个问题,自己都无法压制住面对那个答案的心慌和恐惧。“出来了就别回去了!”她远远地向她们挥着手,“要再来啊!”


  反魔法英石,也被叫做禁魔石的东西,原来是比已知的符文战争更久远的年代的遗产。上古世代的法师们制造出太过惊人的魔法爆炸,爆炸把原本的陆地撕裂成狭长的海湾和破碎的岛屿群,波及处的一切生命都被转化成了饱含法力的结晶,几个世纪后才沉淀成火山模样的禁魔石矿群,逐渐恢复成适宜人居住的环境。禁魔石就像是脚下的这片土地和海洋为了保护自己,抑制再次出现的爆炸,而特意制造的一样。石头周围的法力就像被套住口鼻的猛兽一样,无法释放能量,也不会听人差遣。教堂里简单的一瞥,就让薇恩记住了这样的内容。她不是法师,只是因为曾经跟着父母亲来过几次,不算是完全陌生,再加上加兹拉的人脉,才选定这里作为新的基地。她并不知道它对于法师们来说,究竟算不算一个安稳宜居的地界。

  “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吗?靠近这些石头的话……” 

   薇恩从一只石臼里拿起配套的杵子,握在手里掂了掂,这杵臼是前一任房主留下的,搬进这新的住处时,它就放在灶台上,与一堆碗盆叠在一起。就算是在昏暗的烛光下,石杵的表面也与教堂的立柱泛着同样青白色的光泽,她把杵子伸到拉克丝面前,有些懊恼地问。

  拉克丝轻轻摸了摸那只石杵,摇摇头:“不会,只要你不把它吃进肚子里——别那样看我呀!”她注意到薇恩疑问的眼神,“这是那些除魔师做出来的,他们把这石头研磨成粉,混进一些草药里,给那些被抓起来的法师喂下去。”

  “疯了吧……”薇恩想起那位叫古恩瑟尔的家伙,他朝着拉克丝耀武扬威,而后被自己活活摔死在地下室里的样子,“他们也逼着你喝过吗?”

  “我……我比较幸运。”拉克丝小声说,“我见过那些喝了很久禁魔石药剂的,肚子鼓得好大。如果吃的是普通泥土,给我几天时间,我可以用法术帮他们排泄掉,但那是禁魔石。”

  “怎么还要用这些拐弯抹角的法子?”薇恩把石杵放回原位,“反正已经认定他们是叛乱者了,为什么不直接把人吊死?”

  “他们的本意不是杀人,而是‘改造’,否则光照者教会就不会存在了。”拉克丝苦闷地笑了笑,”但你不觉得这样才更可怕吗?”

  “——并不是每个法师都对自己的力量了如指掌。”她起身,“他们把人弄成那样,送到教会,让我去‘教导’。我不能告诉那些法师,说你这样是因为喝了除魔药剂,药剂里的石头全都堆在你身体里,你的肠胃已经坏死,你也活不久了——我得说,你身上魔法的瘟疫已经被清除,不信的话你用心感受一下,那些困扰你的幻象和怪事还存不存在,然后他们还很高兴,不停地说谢谢,因为那些魔法真的不再影响他们了。”

  薇恩只觉得一阵恶心,“他们真的以为这样做了,那些恶魔,怪兽,黑魔法——”她听到这几个词汇从自己嘴里异常别扭地吐了出来,“就能根除吗?太愚蠢了。”

  “不是的……薇恩,你知道,恶魔和黑魔法从来都不是问题,我们才是。”拉克丝在这时候捉住了她的手掌,像是无意之举,又仿佛是注意到话题变得过于沉重了一样,“他们亟待解决的问题是我们,是我们这样不听话的人和灵魂。”

  她的手指顺着薇恩的掌纹滑进指缝,拉克丝的手一如既往地很冰,像是小时候在湖边捞到的水草。虽然自己在郊游的时候被带到过水边,却一直被警告说不能离水太近,说里面的水草会缠住人的手脚和双眼,带着淤泥径直灌进口腔里。她赌气地在河床上摸了狠狠摸了一把,墨绿色细腻的纤维与冰凉的湖水贴着手指流下,拉克丝的触碰正像这样,让她着魔一样毛骨悚然又无比畅快。

 

  记忆中自己从没有下过野外的水,只有在把弗蕾那颗毛茸茸的头丢进去的时候,冰结的水花砰的一声溅到她脸上。薇恩想象着如果自己会跳下去的话,一定要找到像他们描述的那种水草,像把自己吊到房梁上的人,摸着丝绸一样的水草把跳动的脖颈套进去,任凭血液剧烈冲击血管,像随时都会爆炸一样。这想法不合时宜地再次出现,她正用力地按着拉克丝的手腕,对方有些退缩,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慌,“没事的,”她松开了些,轻轻拍拍拉克丝的手背,“可以继续,可以再用力点。”

  从那个雪地里把拉克丝捡回来的时候,她活像一条流浪多日的野狗,皮肤冻得乌青,本来就毛发稀薄的头皮上露着拇指大的一块空白。似乎是忧虑引起的脱发,薇恩侧了侧身,把被子拉开一点,借着月光拨着她头发走丢的位置,虽然还是比其他的要短许多,但已经在慢慢生长了。“别看啦……”拉克丝把头转开,脖子上的药瓶跟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伸手挡住薇恩的拨弄,但立刻就被反手握住。手指牵着冰凉的指尖,而后顺着捏到掌心的伤疤。“那个疤太深了,”她遗憾地说,“可能到死都会留在手上。”

  “那就带着吧。会疼的话,我们再去开药就好。”

  “真的很奇怪,我们两个都破破烂烂的。”伤疤在手心微妙地滑动,拉克丝带着水汽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肋骨的侧面,那条伤疤两侧缝线的痕迹十分明显,应该是一只被混乱魔法侵蚀的巨狼留下的。类似的疤痕太多,薇恩没法一一道出每个伤口的来历,比如正被按着的锁骨下的一条,“我还挺希望能快些和你一起去解决这些家伙的,我的法术能让你不再伤成这样。”

  说完她又轻声笑了起来,“对不起,是不是不该在休息的季节盼着你出去受累?抱歉,我真的不习惯像这样,受你照顾但又什么都没做……”

  “已经很好了,”薇恩听见自己说着,抢在拉克丝话音落下之前,她还听到心脏奋力把血液推到远处的声音,拴着药瓶的绳子被她在食指上缠了许多圈,她凝视着细绳与拉克丝脖颈间的缝隙,“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希望的就是你留在我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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